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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马


 

 

01.

在做心理咨询的过程中,魏晋北有两次凝视画中的白马,第一次他在那只半阖的眼中品尝到了一种婉约的痛苦,让人联想到失去整个世界的空虚和失落,于是他对医生说:“它好忧郁。”第二次他从云南回北京,时隔三年,画上的白马有种陌生的熟悉感,他从马那低垂的眼皮中体会到了一丝圣洁的味道,连带脖颈下拱的弧度,都让他想起彭秀兵。彭秀兵是下垂眼,脸颊带有婴儿肥,从五官到脸部轮廓都十分柔和,笑的时候牙很白,看着比马还要无害,但彭秀兵在云南,而他前不久刚刚返回北京,两人已经分道扬镳,魏晋北想到自己目前处处碰壁的销售职业,扣了扣指甲,对医生说:“它好迷茫。”

在这次咨询的最后,医生说:“人总是在正确的事情和容易的事情之间做选择。”魏晋北听后决定不再维持现状,晚上回到家拨通了彭秀兵的电话,对他说自己三天后回去。在电话里彭秀兵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失真,他询问魏晋北的近况,魏晋北说没什么好说的,沉默了片刻,又问彭秀兵:“你呢?最近怎么样?”彭秀兵说,我们两个还是老样子。魏晋北想说:那你呢?但是没有说出口,随后就挂断了电话。在放下手机后,魏晋北开始猜测彭秀兵在自己离开后的生活,未果,迷迷糊糊睡着了,梦见自己在云南时的那段日子。梦中他和彭秀兵躺在村口小道的那棵大榕树上,繁茂的枝叶覆盖着他们两个的身影,星星从树叶的缝隙中透露出来,彭秀兵的眼角停了一只萤火虫,魏晋北帮他把虫子赶跑,彭秀兵就冲他笑,他们两个的手握在一起。梦醒后,魏晋北想:当时应该亲他一口。但随即他意识到这只是一个梦,于是翻身起床。回北京后他经常梦到彭秀兵,不知道这是好是坏,也许还不如像之前那样继续失眠。

在打完那通电话后的第三天,魏晋北准时回到云南,由于村落过于偏僻,又没有彭秀兵开车载他,他路上折腾了十多个小时,先是买机票从北京飞云南,接着坐火车到金米兰村所属的市,再坐大巴车到县,最后约滴滴到村,到地方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,彭秀兵和李绍群站在村口接他,彭秀兵上来给了他一个用力的拥抱,魏晋北从他身上嗅到了熟悉的味道:阳光,被风吹干的汗水,熟悉的洗衣粉和洗发水的味道,综合在彭秀兵热腾腾的肉体上,让他有些心不在焉,于是接下来李绍群拥抱他时就只是草草略过,三个人约定好第二天见面的时间,然后各自回家。彭秀兵的家人都睡了,他悄悄地带着魏晋北进门,动作轻而快地帮他收拾行李,最后躺到那张熟悉的大通铺上,此时只过了不到一个小时。一片黑暗中,彭秀兵的手往旁边碰了碰,轻声问道:“你睡了吗?”魏晋北说:“睡了。”彭秀兵翻了个身,面朝着魏晋北,伸手摸了摸他,说道:“你回来真好。”魏晋北喉头发紧,后背霎时间就冒出一层细密的热汗,云南的夜晚闷热,他觉得口渴。就在他终于想好怎么回话时,彭秀兵已经开始打鼾了。魏晋北也闭上眼睛准备睡觉,他在六个人的大通铺上仔细捕捉彭秀兵的呼吸声,沉稳而温热,像刚才摸到他胸口和肩膀的手。魏晋北又失眠了。过了不知道多久,他感觉到彭秀兵的手又伸了过来,先是轻轻搭在他的胸侧,随后慢慢下移,直到小腹以下;身体也一点点挪了过来,温度隔着布料传递在魏晋北身上,热得有些发烫。魏晋北听见彭秀兵的呼吸声,就在他耳边,一声声灼热又清晰,带着升腾的情欲,这时魏晋北想起自己在北京看完心理医生那天做的梦,于是他摸索着亲了彭秀兵一口,第一次没亲到嘴唇,只亲到了略带肉感的脸颊;第二次亲到了嘴唇,濡湿又柔软,在亲吻的间隙,彭秀兵小声地说:魏晋北,我好想你,你留下来和我一直在一起行不?魏晋北咬紧牙哼了一声,抵着彭秀兵的腿根去了,接着魏晋北睁开眼,入目是彭秀兵的睡脸。此时天微微亮,魏晋北的裤裆湿热,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又做了梦,于是就着公鸡打鸣的声音爬起床洗裤子。

回到云南之后的日子十分忙碌,魏晋北白天经营咖啡豆的线上销售,晚上隔三差五梦到彭秀兵,一开始是一个月一两次,后来变成了一周一两次,魏晋北试图抵御梦境,于是临近傍晚时打算去找李绍群一起喝咖啡,彭秀兵当时在快递站忙着寄件,看见魏晋北往出走,随口问了他一句去干嘛,接着说要开车载他,魏晋北不让,出门后转头搭了快递站的摩托车。到后山时李绍群正在检查咖啡豆的生长状况,看见魏晋北来了,问他彭秀兵怎么没跟着一起,魏晋北说:“彭秀兵在忙,我想来找你喝杯咖啡。”李绍群于是进屋去磨咖啡豆。咖啡入口时,魏晋北尝到了熟悉的远山树林的味道,李绍群说:“这次彭秀兵终于不在了,尝尝我新用蜜处理法做的豆子,味道怎么样?”魏晋北心想,干嘛又要提他,接着心不在焉,喝完咖啡就准备离开了。临走前,李绍群说:“你在我这待了这么长时间,回去彭秀兵肯定要念叨你。”魏晋北的语气生硬:“他念叨什么,我俩又不是天天都黏在一起。”李绍群说:“你俩就是天天黏在一起啊。”魏晋北被噎到了,迅速离开。到家时天色已经黑了,又过了一会彭秀兵才到家,一进门就嚷嚷着:“我还去李绍群那里找你了,谁知道你早就回来了!”一边说着,一边一口干掉满杯凉茶,喝完长舒一口气,走过来搭上魏晋北的肩膀。他身上热汗腾腾,带着外面树林的味道,魏晋北和他贴着半边身子,感觉自己也热了起来,不自然地躲了躲:“我就去喝了杯咖啡,你去找我干嘛。”彭秀兵又凑上去:“李绍群这家伙,之前就抢我女朋友,现在又想抢我男朋友!”魏晋北听到差点背过气去,他打开彭秀兵的手:“什么男朋友!你把意思讲清楚——”彭秀兵笑嘻嘻地接话:“就是男性朋友的意思嘛,我对你怎么可能有非分之想。”魏晋北的心如坠冰窖,晚上睡觉之前再没跟彭秀兵讲过一句话,彭秀兵缠了他一会,未果,说他小心眼,随后呼呼大睡,魏晋北失眠到凌晨一点。当夜他又梦到彭秀兵,对方一口气灌下一整杯凉茶,魏晋北说你这样喝会肚子疼的,彭秀兵笑嘻嘻地说:你是我男朋友,应该惯着我一点。然后他们两个一起吃饭,洗漱,亲吻,睡觉。梦醒了,天微微亮,公鸡在打鸣,彭秀兵在睡觉,魏晋北爬起来,默默去洗裤子。

这次事情发生之后,魏晋北就不再试图抵御梦境,他选择放任感情。在做出这一抉择之前,他徘徊许久,本想飞回北京再做个心理咨询,但最终没有行动。魏晋北想到医生的那句话:人总是在正确的事情和容易的事情之间做选择。放任自己显然是一件容易的事,但什么是正确的,魏晋北不太清楚,于是他决定暂时选择容易的这一方。在做出这个决定后,魏晋北唯一要做的就是将自己的感情小心隐藏起来,白天他和彭秀兵仍然像往常一样,夜里彭秀兵睡着后,魏晋北会长久凝视他的睡脸,用目光描摹他脸庞柔和的轮廓。彭秀兵的睫毛很长,有点上翘,睡熟时嘴会微微张开,漏出一小截牙尖。魏晋北联想到心理咨询室的那幅白马,他对彭秀兵产生了一点类似怜爱的情绪。在这样内心莺飞草长的时刻,魏晋北很小心地没有去设想他和彭秀兵的未来。

魏晋北回云南后的第二年,咖啡豆完成了这一季度的收获,在市场上爆单畅销,三个人从北京获奖回来,在后山搬了五箱酒,喝到后半夜。天上的星星很多,夜风吹动树林,一片波浪似的沙沙声,李绍群和彭秀兵已经睡过去了,魏晋北因为在北京创业期间多次参加酒局的经历屹立不倒,他从地上爬起来,就着明亮的月光看向彭秀兵,他睡得很死,像往常每一个夜晚,魏晋北走到他身边躺下,嗅到他身上传来的酒气,还有阳光和洗衣粉的味道,他鬼使神差地叫了一声:“彭秀兵?”没有人回话。魏晋北于是不再出声,他闭上双眼,呼吸逐渐平稳,在酒精的作用下昏昏欲睡,过了片刻,在半梦半醒之间,他也不知道是在现实还是在梦里,撑起上半身亲了彭秀兵一下。嘴唇的触感很软,有点湿润,风吹树叶的声音好像变远了,就在这一瞬间,魏晋北想到:他的全世界,从无到有,都是这个人带来的。接着他感觉到无比的满足和幸福,缓缓把自己的手搭到彭秀兵的手上,睡了过去。在这一晚,魏晋北第一次梦到了自己和彭秀兵的未来,在梦中他们两个有了一栋自己的房子,彭秀兵依然每天在忙物流工作,魏晋北在他旁边敲电脑处理线上营销和订单,晚上两个人一起回家,一起吃夜宵,穿着情侣睡衣一起洗漱,躺在一张床上聊天,睡前彼此亲吻,彭秀兵接吻时总喜欢紧闭双眼,魏晋北就叫他放松,然后亲吻他的脸颊,用舌头舔舐他颤抖的眼皮。在云南日晒风吹,他的手和脸的肤色已经和彭秀兵差不多黝黑,但衣服下面的皮肤依然白皙,而彭秀兵是天生的深色皮肤,和他的身体紧紧贴着,形成鲜明的对比。魏晋北喘息着,身形起伏,彭秀兵皱着眉头隐忍,嘴唇微张,发出轻而急促的哼声。结束后,他和彭秀兵一起去洗澡,一起入睡,第二天他第一个起床,泡两杯茶,一人一杯。梦醒时,彭秀兵正坐在旁边,用蒲扇给他挡太阳,看见魏晋北睁开双眼,他说道:“你终于睡醒啦。”魏晋北说:“嗯,咱俩回家吧。”

在那之后,魏晋北侧面打听过彭秀兵的想法,毕竟对方今年也不小了。彭秀兵兴致高昂地说:“等过两年稳定了,我要在家旁边盖一座房子,给你也盖一栋!以后咱们两个就是邻居,还能天天在一起,多好!”魏晋北说:“还没结婚就搬出去住,你家里人能同意吗?”彭秀兵说:“我倒想结婚,可找不到对象啊,天天连个女的都见不到。”魏晋北抿了抿唇,说:“多注意注意身边的人,总有合适的。”他意在表现自己,于是多次向彭秀兵发出暗示,邀请对方一起洗澡,饭后约他一起散步,彭秀兵从不拒绝。有几个片刻,魏晋北错觉地以为他们两个已经在一起很多年了,他的感情迅速增长,觉得已经不再需要隐藏,于是在一个夜晚,魏晋北把彭秀兵约到那棵大榕树下,问他:“你觉得我怎么样?”彭秀兵说:“我当然觉得你很好啊,不然还能怎么样?咱们都快十年的交情了。”魏晋北又问:“你真的觉得我很好?”他的神态很认真,彭秀兵也变得严肃起来,他说:“你做事很认真,懂很多,人心肠很好,最开始就是你支持我创业,还有卖咖啡豆的点子也是你想到的……你人聪明,又厉害……你怎么了,问这个干嘛?”魏晋北想问他那你喜不喜欢我,但是觉得问太多问题不好,于是直接说:“我喜欢你。”说完这句话,他忐忑地等待着彭秀兵的回答。彭秀兵面露不可置信,第一反应是开玩笑:“你喜欢我也很正常,毕竟我这么迷人,而且又……你不是认真的吧?”魏晋北重复了一遍:“我喜欢你,没开玩笑,是说真的。”他抿着嘴唇,等待着对方的答复,但彭秀兵只是干笑几声,就挪蹭着脚步想要离开:“你是不是最近太忙累昏头了?时间也不早了,咱俩还是早点回去洗洗睡吧,明天还有事呢。”魏晋北血涌上头,一把拉住他的胳膊,竹筒倒豆子似的说道:“我真没跟你开玩笑,我想了很久了,我真的喜欢你,一点不掺假,是想和你在一起的那种喜欢,我说出来也不是要你必须答应我,只是希望你能知道我的心意,然后多考虑考虑,最后再告诉我你的决定,不管你怎么选择,我都不会怪你。”

彭秀兵张了张嘴,低声说道:“我们是不可能的,你别再提这个了,我以后还拿你当兄弟。”

当晚魏晋北就收拾行李北京出差了,忙完事后,魏晋北决定去做一个心理咨询。他躺在熟悉的咨询室里,医生老态龙钟,第三次让他凝视画中的白马,魏晋北看见那幅熟悉的画,又一次联想到了彭秀兵,这次他感受到了痛苦,因为马的眼皮低垂,温顺的脖颈下拱,从来不曾看他一眼。魏晋北沉默了很久,说道:“它好伤心。”医生说:“人总是要向前走,一点磕磕绊绊不算什么。”魏晋北离开咨询室,回到住宿的酒店,彻夜未眠。天快亮的时候,他打电话给彭秀兵,问他:“真的没可能吗?”电话那头传来彭秀兵睡意未消的呼吸声,还有遥远的鸡鸣声。过了片刻,魏晋北听到彭秀兵轻声说:“你是不是又失眠了?”魏晋北挂断了电话。他在北京待了将近一周,又开始吃安定,睡得很沉,梦里一片漆黑。

他再难梦见彭秀兵了。

后来魏晋北还是回了云南,他对彭秀兵说:之前是我想岔了,我一直拿你当最好的朋友,咱俩还是像之前那样吧。彭秀兵欣然接受。回云南后一个月,魏晋北搬离了彭秀兵家,自己住进一栋小楼,此时是云南的冬季,潮湿阴冷,魏晋北在书房生一炉碳火,边煮茶边办公,自己一个人。这里不像北京那样一到冬天就寒风如刀,树杈干枯,魏晋北每天出门时能看到远山翠绿,围绕着云雾,一派朦胧景象。第三年的时候,他们的咖啡豆彻底打通了国内市场,远比当初星雀给出的前景要辉煌。三个人去上海参加发布会,结束后正好是魏晋北的三十岁生日,于是留在上海玩了一天,晚上吹蜡烛许愿时,魏晋北看着彭秀兵的笑脸,闭上眼睛双手合十,什么愿望都没有许。就在当晚,魏晋北又梦到了彭秀兵,这是他近一年来第一次梦到对方。在梦里,彭秀兵在他家的书房里和他一起烤火煮茶,外面下着蒙蒙细雨,屋子里很温暖,他们还是二十多岁的样子。彭秀兵对他说:魏晋北,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三十岁之后的样子。魏晋北静静地看着他,内心安宁。彭秀兵继续说道:如果能给未来的自己打一个电话,你有什么想说的吗?魏晋北说:我没什么要跟自己说的,如果真的能打这个电话,我想打给你。彭秀兵笑了,问他:真的啊,你想打给我?你对我有什么好说的?此时此刻,彭秀兵低着头烤火,他的侧脸对着魏晋北,脖颈以一种温顺的弧度微微下拱,眼皮低垂,露出半轮暖棕色的眼瞳。他没有看魏晋北,魏晋北长久地凝视着他,轻声说:我会打电话给你,祝你幸福。

 

 

【完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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